2007年5月14日星期一

上传个小说,有编辑老爷看了能发很好,不能发有人看到也好

短篇小说

隔 壁
刘 子

黄昏总是令人神情恍惚。白小文呆坐在写字桌前,从雪白的墙壁上看到了一条潺潺流淌的山泉,载着一堆水晶般的雪块还有几片发黄的树叶漂向莫名的远方。他心里明白这是错觉或癔想,但他乐于沉浸其中,在那条溪流清纯的背影中,照例会浮现出一张美丽的脸,那便是他整个大学期间真挚而失败的爱情女主角。
他愿意享受这种幻觉,心里千百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每逢这种时刻,他的内心像皈依的教徒一样的宁静,更不要说,马上就会有来自天堂般优美的大提琴声从隔壁传来,仿佛是专门为他而奏响的背景乐章。琴声是那么地哀怨、缠绵,像是从人的血液里流淌出来的无尽的心事,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舞台上一只垂死的天鹅或者一个顿足捶的王子。
夸张点说,一个人的一生值得记忆的也就是那么几天,是发生了不同寻常事情的那几天,其它的日子由于重复和雷同,往往很轻易地就被人们遗忘了。
那一天白小文的天是晴朗的天。当然对别人来说也是个晴天。是他大三元旦的前两天。20岁的白小文在心里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向唐晶摊牌了。他爱她,这毋容置疑也没什么丢脸的。
当时的白小文穿着黄军装、牛仔裤,让人马上就联想到崔健,精瘦的脸庞棱角分明,额头坚挺强硬,一个军用背包是放短了背带紧紧地夹在胳肘窝里。白小文心里下定了上战场一般的决心,他眼前的一切景致一下子都变得和往日完全不同了。
一出宿舍楼门,他一脚就踏进了昨晚和上午都纷纷扬扬飘飞过的大雪里,虽然现在天晴了,可还是有不少楼顶上的积雪像飞絮一般,数十个雪片成群结队地向地面飘落下来。他听到脚下“咯噔”一声,清脆嘹亮,富于节奏感,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把这种歌唱般的脚步声一直保持了下去。宿舍楼外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手掌般大小的叶子早就枯黄了,但却没有落尽,像纸片一样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叫声,在白小文的耳中成了一种召唤或者欢呼。
太阳和白雪一起妆扮,在他眼前造成了一个光明眩目的世界,仿佛是某个梦的片段,光线像是从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一团尘埃在欢快地飞舞,临近节日的空气中总是悬浮着一些与往常不同的气氛,这气氛在白小文的心里,很自然地就转化成了一种爱情的暗示。如果不是身有体会,他怎么也不会把阳光和爱人这个词联系起来,自从他瞄上唐晶以后,他就完全理解了那首英文歌“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这种表达方式。的确如此,在白小文眼中,凡是唐晶出现的地方就会突然一亮,白小文坚信这决不是自己的错觉。
长发飘飘的唐晶在上所有的专业课时都坐在他前面,白小文觉得书本上的字是那么清晰,教室里的气氛是那么和谐有序,甚至连桌子上刀片或指甲的划痕都令人叹服地历历在目,那些斑驳的油漆具有油画般的质地,他的鼻子更是悄悄地嗅着从她曲线柔美的双肩飘过来的香气。有时候唐晶回过头来对他说几句话,他的耳朵马上就变成了全身最光荣的器官,像两块磁铁一样把她娇美动人的声音全数吸吮,甚至包括她词语的间歇细微的气息。
想到唐晶那白皙的脸庞透出的晚霞般的红晕,白小文整个人都会为之陶醉,他幸福地意识到,这是与高中时代写纸条借课外书截然不同的一种全新的爱情。也可能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第一次真正的爱情,是他的初恋——一想到这个严重的词,白小文马上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教室里是一片叮叮咚咚的乐器声,像是一口井里掉下几块石头,有吉他、小提琴、手风琴,身边笼罩着一片光圈的唐晶正在背着主持人的台词,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毛衣,白玉般的脖胫上围着一条雪青色的纱巾,修长的两条腿紧紧地裹在一条削瘦的牛仔裤中。她细细的眉毛像刚画上去的两片柳叶。好不容易把口香糖一样粘乎的目光从唐晶身上收回来后,白小文就看见一个角落里四个面部肌肉紧绷的男生在练一首英文歌《五百英里》,由于需要制造两部和声,低声部的两个人既要拼命追赶高声部的两个人的旋律,又要把握住变调,这样就搞得很忙乱,而他们的紧张又影响了高声部的两个人,整体上听就像是四个人在用歌唱的方式在吵架。
白小文茫然地盯着他们看了一阵,说这样不行,你们太紧张了,要放松,还要体会歌曲的意境,说你们光是脸上像便秘一样难受这是不行的,要感受歌中离乡背井的惆怅。白小文的英文歌是在全校小有儿名气的,他此时的表情是循循善诱,有唐晶在场的地方白小文总会不知不觉地吐出一串串连珠般的妙语。四个人都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意见。
白小文来到唐晶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唐晶心里是知道白小文对她的好感的,她也因此在他面前更加轻松随意一些,动不动就撒撒娇,有时候还在他后背砸上几拳。但这种目光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压力,不过因为漂亮而有优越感的她不太在乎这种压力。她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想表白心迹了,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做出了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然后她的目光里就渗出了冰一般的凉意。
两个相爱的人很容易心灵相通,两个目光对视十分钟的人也是,白小文马上就读懂了她目光的含义,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比萨塔那样开始倾斜,而且摇摇欲坠。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正在背台词,白小文的话听上去也的确像台词,他歙动的嘴唇说:我早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的。唐晶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那才真的会害了他,不过她组织语言的能力有限,想了半天蹦出来一句:你又瘦又小的。表面上听她否定的是他的形体,其实他听出了这话的真正含义是在否定对她的爱情。就是说:完儿蛋了!
在这里需要交待一下,那就是一段时间以来,白小文已经采取各种方式向唐晶暗示过了,这其中包括用写纸条的方式和她交流人生和理想,星期天去她家借书,甚至包括一次全班外出旅游时帮她拿着掉了的高跟鞋跟,当唐晶坐在一个鞋摊上让人家钉鞋跟时,他背着她的包屁颠屁颠地站在她身边,望着她娇小的脚陷入了无尽的瑕思之中。他甚至过于暴露地说了句蹩脚的玩笑话:这个掌子我可以拿去记得个章子。总之他对她狂热的爱慕早已成了班上公开的秘密,成了一块包在纸里的炭火冒着张扬的烟。
此刻他心里的火被唐晶眼里的冰一点点地浇灭了。他之所以要选择这种新旧交替的日子向唐晶摊牌,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日子适合干一些一刀两断或继往开来的事情。作为一个理智正常的人,他也想到了失败的结局,这是必需要想到的,只是没想到唐晶是这样回答他的。他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个从天堂堕入地狱的过程。我们随后就听到他嘴里喃喃地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是他早已想好了的台词,关于失败他就准备了这么一句,没想到就用上了,关于暂时不置可否或完全成功的台词他准备了很多,当然在半秒钟内全都作废了。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白小文的心情变得多么的阴霾,当他有点儿踉跄地从教室里走出来时,阳光非常虚弱地照着他。
唐晶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坏了,也可能是出于一种恻隐之心——毕竟他是她最忠实的倾慕者,她跑出去找见了在足球场上的徐明和王小刚两个人,让他们去“劝劝”白小文。这两个人是白小文的死党。
他们在另一个操场边的小树林里找见了独自发着呆的白小文。他面无表情,脑袋顶在一棵榆树的节疤上,像顶着心里的一个结,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两个人拍拍白小文的肩膀,仿佛有一种安慰能从他们手上传递到白小文的体内,他们也清楚这根本无济于事,就只好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地送白小文回宿舍,他们感受着白小文内心巨大的悲伤,分别回忆着自己的失恋。他们都已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开始谈论起唐晶的种种缺陷,比如她笑起来两排难看的牙齿,她爱幕虚荣,她鼻梁虽高但似乎有点儿歪等等。白小文勾着头两眼发直望着脚下的路,好像也没有怎么听进去。
必须要说明的是: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白小文并没有住在八个人的学生宿舍里,而是住在这所高校西南角的一座单身教职工楼里,也就是先前阳光明媚的那个白小文走出来的那栋楼。
现在徐明和王小刚一左一右把白小文夹在中间又走到了这栋楼的前面,受了感染的他们也蔫头蔫脑的,不时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叹息。还是和刚才一样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的叶子,在白小文的眼中已经由幸福的黄手帕变成了冥币一类的东西,所谓境由心生,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从外表上看,这栋楼完全是俄罗斯风格的建筑,估计是五十年代老大哥替这所学校修的,两侧巨大的石柱上刻着独特的花纹,让人想起彼得或斯基。它灰青色的面容阴沉而肃穆,与现在新建楼房的粉红或淡黄的轻佻截然不同。只是它太老了。
白小文住在一楼。一进楼道他们就陷入了黑暗之中,虽然外面是阳光灿烂,里面却是漆黑一片。这楼里住的都是单身教职工,或者是刚结婚等待分房的小夫妻。因为只有一间房,所以做饭的家伙都放在楼道里,煤气罐、煤气盘、菜墩子乱摆一气,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破烂东西,使本来就狭窄的楼道拥挤不堪。楼道里还是有几颗灯泡的,但有的根本就不亮,有的虽然还亮着但由于长期烟熏火燎再加上灰尘的堆积玻璃罩子早就黑了,连瞌睡人的眼都算不上,靠近楼板的角落里挂着同样黑的蜘蛛网,掉下来的小昆虫的尸体被人踩为齑粉,增加着楼道地面的肮脏。
徐明从白小文的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房间里倒是比楼道里明亮许多,由于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是个马上就要结婚了的男教师,经常不来,就成了白小文一个人的宿舍以及他们几个死党聚会的地方。白小文进了房子也不理他们,坐在一张写字桌前,望着一个月前他们几个刚刚粉刷过的雪白的墙壁发着呆。
这一望便非常地长久。如果我们忽略掉他们几个嘴唇上变黑的胡须,忽略掉飞逝的时光在他们青春期的睡眠中留下的几个甜蜜的片断,我们就和他们一起成长到了大四,毕业在即的某一天。
作为弗洛伊德的追星读者(那个年代里这样的读者在大学校园里比比皆是),徐明一直坚持认为白小文其实患有十分严重的幽闭症,他问你那么长久地盯着墙壁干什么呢?虽然表面上白小文除了再没有追过别的女生外和其他男生没什么两样,甚至在某些场合更加谈笑风生,但作为好朋友徐明经常在喝下几杯酒后就能发现白小文眼中深深的忧郁,所以他这样问也是有道理的。白小文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说:墙中自有世界。然后又加上一句:墙壁的那边有更加神秘的世界。这回答让徐明觉得问题更加严重。听得一头露水的王小刚伸手想摸摸白小文的额头,被白小文一把打开了。他叹息着说这小伙算是废了。
热闹的事情还是层出不穷。王小刚通过充分发挥自己脸皮厚善于打持久战的特长,粘上了一个外语系的姑娘,还在白小文二十一岁的生日聚会上带来和大家正式见了面,那姑娘小巧玲珑十分招人喜爱,徐明和白小文就经常说一朵鲜花眼看就要插在牛粪上。听了这评价王小刚不仅不恼还很得意,他说牛粪怎么了,牛粪是最适合鲜花生存的地方,要不换一块钻石让她试试,她马上就枯萎了。
“钻石”这个词让徐明产生了一些联想,他躺在床上说,你小子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已经把她搞翻了?王小刚说你这人庸俗,但脸上掩藏不住的得意。白小文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还是呆呆地盯着墙壁,问,你们听过来自天堂的声音吗?徐明一下坐直了说你不仅是幽闭,还是个癔想症,完了又老气横秋地加了一句:好好的一个孩子就毁在女人手里了。王小刚看问题经常是十分现实的,他说你听他胡说,他这是装的,我就不相信一个男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女人。
王小刚从桌上拿过白小文的烟,点上一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哎小文,你知不知道,你的隔壁可住着一位绝色美人。白小文惊讶地说我只知道住了一位音乐老师,可从没见过。他也取了根烟点上,想起了每天黄昏飘起的大提琴声。徐明说你听他瞎说,在王小刚眼里很多女人都是绝色美人。王小刚急急地分辨说这可真不是我瞎说,我可是真见过,小文说的音乐老师是个瘦高个的男人,是音乐系的,王小刚说我说的是他老婆。
徐明说行了,自己的事还没有搞清楚,还有心思掂记人家老婆。王小刚坏坏地笑了一下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这个人就是不懂得欣赏美。徐明对他耸了耸肩。王小刚起身上厕所去的时候,徐明神秘兮兮地说,小文你注意到没有,王小刚这家伙已经不是处男了。白小文说去去,这你从哪里能看出来,徐明笑笑说他乱放屁。白小文哈哈大笑一下说这倒是,这家伙是不分场合地乱放屁,不过这跟是不是处男没关系吧?徐明说你知道啥,男人破了身就是这样,气就散了,要不少林寺的气功叫童子功,只能是处男练,要不就练不成了。他这说法白小文是闻所未闻,还因之产生了许多联想,他不禁脸红了。徐明打趣说你这个样子就是处男,动不动就脸红,跟小姑娘似的。白小文说去去去,就你懂得多。
他们两个走了后,白小文的房间就恢复了寂静,还弥漫了一种莫名的空落。这个黄昏却没有琴声。白小文不禁想,王小刚说的那个绝色的音乐老师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见过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一天早出晚归的,等他们在楼道里开始做饭的时候白小文大半已去了图书馆,要不就是和徐明他们在房里海阔天空地闲聊疯闹,也别说,这小两口还真是有修养,他们这么闹,也没见过来提意见。
入夜,月亮升起来了,白小文坐在窗前,捧了本书看不进去,索性关了灯。怔怔地望着窗外。这座楼后面是一大块荒地,长满了高大的槐树和许多不知名的低矮的灌木,还有细长蜿蜒的藤条缠绕其间,地面上还长满了杂草,水一般清亮的月光在这些纵横交错的植物间无声地游走,树和藤条仿佛是湖底的生灵,被破碎的月光斑驳陆离地照进房间,使人恍然如在梦中。因为黄昏没有听见优美的琴声,白小文就弹着吉他轻轻地哼唱着《绿岛小夜曲》,他还是思念着唐晶,虽然表面上和她处成了正常的同学关系,心里却是一点儿也不正常,越是想忘记她的影子就越是在他眼前索绕不散。这一阵她的面容又飘飘荡荡地游弋在这洁白的月光里。
尽管如此,白小文却从来没有失眠过,这是他年轻的缘故,忧伤来的快也去得快。他当然不会想到,若干年以后,这种唯美的爱情和伤感再也不会莅临他干涸的心田了。
半夜里白小文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像是有人在痛苦地呻吟。他缺乏这样的人生经验所以根本就想象不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但是月光带给他的激动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坐起来,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了半天,应该说这种声音有着令人着迷一般的吸引力,只是因为墙壁太厚,断断续续地听不大清楚,而这也增加了那种声音的神秘感。
忽然过道里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然后就是一个人急速跑动的脚步声,铿锵有力是个男人。听脚步声的方向是出了楼了。过了不一会儿,白小文听见自己的窗前有人大声地喝斥:你们干什么?然后有几个人弄出了一阵噼噼砰砰的响声,白小文想肯定是小偷。他急忙起来穿上衣服,拉开门想出去看看究竟。
他刚开了门跑出来,就在昏暗的楼道里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惊叫道:哎呀!白小文这就看见了一个穿着一身洁白的短袖短裤的年轻女人,高挑的身材,几乎比他高了一个头。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冲破楼道里各种混浊的气味直钻到白小文的鼻子里来。因为白小文跑得太猛差点把她撞到墙上,就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胳膊。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和同学们爬山的时候拉过女同学的手,甚至包括唐晶的手,可是都和这个年轻女人的皮肤无法比拟,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就充了血一般“轰”地一响,同时想到了软玉温香这个词。在他以后的岁月里虽然和几个女人有过肌肤相亲的事,但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跟这个女人给他的印象相提并论。
白小文慌忙说:别怕,我就住在这儿。女人看了他一眼,先站稳自己,然后轻声说没事,就急急地跑出去了。她披散的一缕长发掠过了白小文惊呆的脸。怔了几秒钟后,白小文也跟着女人跑了起来,他意识极其混乱,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着她跑,似乎是怕她遇着什么危险,这一点白小文非常清楚,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女人跑出了楼,直接绕到楼的后面,我们已经说过那里是一大片树木繁茂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女人因为穿着拖鞋不敢冒进,白小文几步就追到她身边,问她:到哪里去?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学生模样的白小文在她眼里不像是个坏人,就急急地指着他们窗口附近的地方说你看,他们打起来了。白小文眼睛近视,但还是在白晃晃的月光下看见那边有几个人影晃动,还伴有男人们凶猛的喘息声。他毅然对她说你等着,我去看,小心草地里有蛇。女人吓了一跳,往后跳了一步,但马上又说不行,我一定要去,就坚决地跟在白小文后面往前跑。
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正朝白小文这边跑过来,有一个还捂着脑袋,白小文不假思索地憋足了劲,一把就抓住了前面一个人的袖子,大喊:抓贼!那人吃了一惊,猛地一挣,半截袖子就抓在白小文手里了,白小文也被他挣得闪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然后两个人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地飞也似地跑开了,几根树枝狠狠地划到他们肩上,肯定造成了进一步的惊吓或伤痕。
还没等他们走近,一个男人从地上摇晃着站了起来,是音乐老师,捂着头,他是个非常清瘦的人,此刻就像是风中摇摆的一节树干。从他捂着头的手上,有一片粘糊糊的黑色的液体淌下来,女人失声叫道:你没事吧?奔过去扶住他。虽然受了伤,但音乐老师看上去并不是气急败坏,还比较平静,他摆摆另一只手说没事,他们也没占什么便宜。白小文问他们是贼吗?
女人一边扶着音乐老师朝外走一边转过头对白小文说不是,他们不是贼,他们是来偷听……音乐老师说你说什么,怎么对人家学生说这个?女人不禁红了脸笑了笑,还吐了一点舌头,轻轻在背上擂了音乐老师一拳说你要死了。白小文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消失在月光里,看样子是去了校医院,不过他们是有说有笑的,不像是负了伤的人。白小文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失落,他慢慢往回走,怎么也没想明白那两个人在偷听什么。
第二天他把这事给徐明和王小刚说了,两人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们说老弟不会吧,你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连这都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在听床——就是做爱的声音,这下你明白了吧。王小刚饶有兴致地问:你就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白小文红了脸说我光听到有人哼哼,王小刚问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白小文想了想说是女人的,王小刚说这就对了,一般干这种事情都是男人出力气女人享受,觉得舒服了就哼哼叽叽地。徐明突然指着王小刚的鼻尖质问他:你小子说实话,是不是和你的小张干过了?小张就是王小刚这些天粘乎着的那个外语系的女生。
不料这话却抖起了王小刚的无限心事。他颓然地收回笑,叹息了一声说别提了。徐明和白小文就问怎么了。王小刚脸上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和沉重,他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徐白两人问询的眼神,压低了声音嗡嗡地说,看在是铁哥们的份上就告诉你们吧。三天前的晚上我们家没人,我爸妈旅游去了,我就带她到我们家去。徐明嘿嘿地说这下你肯定把人家操办了。王小刚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本来事情是顺理成章的,我们是在外面吃的晚饭,回到家里我先放了一段英文歌。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知道我这人本来对音乐一窍不通,为了迎合人家就专门买了几盘英语歌的磁带,然后我们就开始跳舞。徐明说不用说是贴面舞了。王小刚乜斜了他一眼说这算什么,到后来我们很自然地开始亲。白小文忽然像开窍了一般地说是亲嘴吧?惹得徐王摇着头笑了。
不过王小刚马上又恢复了凝重的神情。他说亲也亲了,脱也脱了,就在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小张忽然幽幽地说她要向我坦白一件事情。
徐明插嘴说我明白了,她肯定是说还没有刷牙。王小刚捣了他一拳说去去,别打岔。白小文却是理解王小刚的这种凝重的,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王小刚说当时我就觉得心里一沉。就放开她一起坐到沙发上,她沉默了很久,音乐像蚊子一样在我耳边转来转去,转得我心烦意乱。王小刚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最后她还是下决心说了,她说她已经不是个处女了。徐明点了点头说一般这个时候要交待的肯定是这种事,你没问她是谁干的?王小刚说她说了,是她高中时候的体育老师。徐明和白小文不约而同地骂道:禽兽!徐明这时候也严肃起来说,这说明小张是个好姑娘,也说明她是真正爱你的,要不她是绝对不会对你说的。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白小文给王小刚发了一支烟,徐明也忍不住说给我也来一支,这样每个人眼前都升起一团模糊的烟篆。西天的太阳即将坠落了,把操场边高大的槐树梢映照得一片绯红。
白小文轻声地问他们: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处女这很要紧吗?王小刚咳嗽了几声说我也不是太清楚,但觉得还是很要紧。徐明下结论似地说这完全取决于你,你要不在乎,和别人是无关的,你要是在乎,那就算了,不过说来也挺可惜的,小张长得也不错,看来人还诚实。王小刚紧蹙眉头说:谁说不是呢。
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白小文一看隔壁的门缝,黑乎乎地一点儿亮都没有,看来他们还没有回来。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为这个美丽的女人起一个名字,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名字。他习惯性地坐在写字桌前望着墙壁时,顺手拿了张纸胡写乱画着,过了一会儿他低头一看,满纸乱七八糟地都是“夭夭”两个字。他脑子忽然灵光一现,对了,就叫她夭夭,《诗经》里不是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句吗,正符合她的美丽娇艳,他这样想的时候,往日里墙壁上浮现的唐晶的脸一下子就变成了夭夭的脸,虽然他并不是完全清楚她到底长得多漂亮。
我们已经说过,这个楼道是个黑乎乎脏兮兮的楼道,水房兼厕所位于楼道的中间,尽管光线很暗,可是走习惯了的每个人都能准确地穿梭在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各种障碍物之间,靠着与别的房间截然不同的气味准确地找见水房,甚至可以双手端着要洗的锅,或者一手端个锅一手拎个拖把都行。
因为刚才干了命名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样的大事情,白小文兴奋不已,他在一张破旧的书架的角落里找着了上次聚会剩余的半瓶酒,找了个小酒杯,像一个老酒鬼那样呷了几口,他要为这个日子独自干上几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夭夭的脸,或者是那晚她穿插了一身洁白的短袖衫短裤的样子。与想起唐晶的样子不同的是:当他眼前浮现出唐晶的眼时,他的内心是痛苦的,而想起夭夭时则是快乐的。而且还充满了美妙的想象。甚至昨晚梦中,他身上还发生了一件甜蜜的事,也和夭夭有关。
夜已深了,他仍然激动地无法入睡,就从门扇后面取了拖把,想把地好好拖一拖。由于他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走路就有点晃荡,好几次都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当他走进水房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水龙头前洗衣服。白小文就站在她身后等着,那女人一回头,借着水房顶上昏暗的灯,白小文奇怪地发现那女人对他笑了一下,白小文一看,这女人他认识,也是住在一楼的,大概有三十多岁。胖乎乎地,不过这女人笑得有点儿奇怪,可能是因为她转头看见了白小文站立不稳的原因。如果白小文有足够的人生经验的话,他就会明白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这样笑的时候,那含义是不一般的。
提着拖把再走进过道时,白小文惊喜地发现夭夭正在拿钥匙开门,他故意站了一会儿,意思是要给她让路,其实是想多看几眼她曲线窈窕的背影,夭夭感觉到有人,白小文热切的目光让她的背上有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的感觉,她回头一看是白小文,就对他笑了一下。白小文怔怔地望着她进去关了门。
夜已经深得如山谷中的洞穴了。白小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回想着这四年的大学生活,像梦一般,马上就要离他远去了,夭夭的美丽和唐晶的冷漠都让他感慨不已。他从床上爬起来,又猛地喝了几口酒,眼中房间里的阵设变得更加模糊起来,这些天他起来越愿意处在一种沉醉的状态中。在这座俄罗斯风格的旧楼里,他啜饮了许多俄罗斯般的忧郁,就像那寒冷广褒的雪原上,大风持久地刮过冰封的河流。
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拒绝的那种。白小文含糊地问谁呀,手却不由自主地向门把手伸去。他心里有个隐秘的愿望驱使他这样做。当他拉开了门,他几乎要叫起来了。果然!借着楼道里微弱的灯光他看见,正是夭夭,穿着一件纯白的连衣裙,逆着光的脸似笑非笑地模糊着。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一段乐曲一样自然。见白小文呆若木鸡的模样,夭夭似乎洞察了他内心的恐惧和渴望,她轻轻走进来关上门,站到白小文面前,他的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树桩。她用滚烫的嘴唇吻了吻白小文冰凉的额头,又拉起他颤抖的双手,把它们放在她兔子一样惊跳着的高耸的双乳上,白小文的头脑中刮起了一阵狂乱的风,他紧张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白小文会反复地回忆起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但每到这里却成了一片空白。实际上当两人赤裸着倒在床上,他呆滞地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身体,嘴里含着她甜蜜的舌尖,他的初吻像苹果一样香甜,然后她用成熟的女人独特的抚摸引导着他,让他进入了她温暖潮湿的秘密巢穴,他终于完成了从一个男孩向男人的巨变。他嘴里喃喃地叫着:夭夭,夭夭……
更令人惊呆的事发生在第二天早晨。由于喝多了酒,白小文头疼欲裂,不过他还处在幸福之巅,他的脑袋埋在她深深的乳沟里,夭夭的体温让他继续深深陶醉。感觉到她在动,他睁开了眼。
他惊讶的眼球几乎从眼眶里跳了出来。
借着一缕令人目眩的晨曦,他眼中是一张慵懒的女人的脸。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说是陌生也不对,因为他认识她,就是昨晚在水房碰见的那个胖女人!
白小文像一根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头发散乱脸色红润的女人也睁开了眼,不过她睁开的眼也半眯着,仿佛仍在沉睡一般,她懒洋洋地嘟噜了一句:明晚还要我来吗?白小文蛤蟆一样大张的嘴巴逗得她“咯咯”地笑了。
毕业晚餐上,很多男生都喝醉了。白小文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下,脑袋爬在桌子上,他忍不住把那晚的事对徐明说了。在此之前唐晶也过来和他碰了一杯酒。她的眼中也是波光潋潋。
平常不太喝酒的徐明也喝高了,谁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晚餐。白小文一个劲儿地追问:你说,这算不算一件大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徐明想了一会儿,看样子他的脑袋也混乱得厉害,他就索性不往下想了,兴奋地望着白小文说:不管怎样我要祝贺你,我们的小情种长大了!然后他摇晃着脑袋命令白小文说,你坐起来,不要这么软拉叭叽地,你坐好,对,然后双手背紧贴,左右十指相交,对,不要急,就这样,坚持一阵子,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感到左手的手指头就是右手的手指头?白小文舌头有些僵硬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徐明嘿嘿笑着说这叫日本人错觉。白小文说为啥叫日本人错觉?徐明说这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日本人发现的吧?
白小文醉眼惺松地问你为什么说这个。徐明压低了嗓门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这就是原因。你一心想着她,所以自始至终你把那个女人当成她了。白小文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咕咕的笑,他知道徐明说的“她”指的是夭夭。不过这段日子他再也没见过她。
两个人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们迷蒙的眼前是依依惜别的同学和他们无可挽回地流逝的青春时光。他们笑了那么久,一直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10000字)
刘子:原名刘永强,1968年生于甘肃省秦安县。91年开始发表作品,在《星火》、《飞天》发表小说若干篇,另发表散文及文学评论三十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走过来的是影子》。短篇小说<<手背>>被《小说选刊》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现供职于天水出入境检验检疫局。甘肃省作协会员。
地址: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开发区天水检验检疫局
邮编:741020